天順二十四年冬，天元朝西北甘州府早在三月前便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大雪，肅冷的寒風(fēng)一夜之間席卷了整個🤱西北大地，陰沉壓抑的烏云如凝滯在天際🧀的墨染，又似被割裂了的棉被將那棉絮大小的雪片一路兜兜灑灑，滿覆山河。
越明棠此時的心情比那頭頂?shù)你U云更壓抑三分。
這是她來到這🚖個世界的第十一🔒個年頭，也是兩輩子加起來遇到的第一個災(zāi)年。
今日正值臘月初八，依往年傳統(tǒng)當鑿儲新冰，食五味🛸粥，田獵禽獸，祭🏺🥏🥥祀先祖，然此時偌大的甘州府境內(nèi)卻是一片死寂，百里之外不見炊煙，稀聞人聲。
彎腰將缸底薄薄🚿🎾🎨一層粟米攏作一堆悉數(shù)撥進碗內(nèi)，至于那混在在米中的💹🦅🌂土灰碎屑越明棠只當不存在，如今這光景淘👞🥔米也成了一件奢侈事，要知道淘米淘去的可不止灰土沙粒，碎米渣屑也不在少數(shù)。
越明棠將目光從糧室中的幾口🚊🍶Ⓜ空缸處收回，邁出屋門重新落了鎖，立🐀🗣🖌在房檐下向外望去。
雪方停，前一日剛掃的院子又積了半尺高的雪，天空依然灰沉而乏味，她抬頭望了會兒天，清皎的臉上籠著一層憂慮，但很快被她搖頭甩在一邊，順著來時的腳印一步步輕巧地踩了回去，一🅾路行至靠西的一間灶房。
“二當家！”
“二當家來了！”
“飯！吃飯！”
隨著她推門而入，屋內(nèi)🤕🕹😾快速響起幾聲歡呼，三雙眼睛晶亮而又期待地向她看來。
“你們……這是一🍇👤早就侯在灶房了🛸🤽？”越明棠掃了一眼圍🌪📀🌘在火灶旁的幾個少年，雖是問話，心中卻一片了然。
整個甘州府都在鬧饑荒，家有存糧的人家掰著指頭都能數(shù)的過來，月朧山莊雖在一年前還存著不少糧食，但在饑荒初期便分與山莊附近的災(zāi)民半數(shù)，莊里存糧早已告罄，😈🤡🤕從開始的一天三頓到一天兩頓再到如今一天一頓，米粥的稀稠程度也以肉眼可見的變化越發(fā)向“刷鍋水”發(fā)展，自己能瞞🥇➗🐢過大家一時，卻也只是一時而已。
月朧山莊雖稱是山莊⏫🚫，名頭聽著不小，然而整個山莊滿打滿算總共才六個人，越明棠自己與師傅師兄以及師傅的養(yǎng)女四人算💸是“主人”級的，剩下一對兄弟谷豐谷滿身兼數(shù)職，基本屬于全能打雜，做飯除外。
山莊的實際主人也就是她的師傅陳季常年周游各地神龍見首不見尾，莊內(nèi)🌜🛃事物基本都交由師兄夏侯澄和她打理，“豐滿”二兄弟便也只認夏侯澄✂➡🎈為大當家，越明棠為二當家。
至于師傅的養(yǎng)女舒禾，當不得家，蓋因🕶🐺👼她智力有損，長到二八言行舉止仍如三四幼兒，天真爛漫，不諳世事。
“二📼當家，大當家來信剛到，你要不要🖲現(xiàn)在看看？”弟弟谷滿從袖中抽出一個精巧的竹🐪⚪筒遞到越明棠面前，神色似有期待。
大當家離開山莊已有三月之久，甘州境內(nèi)的災(zāi)情早已🛁傳到天元朝各州府，如今整個山莊單靠著二當家一人勉力支撐至今，雖有他和哥哥從旁協(xié)助，但二當家的辛勞艱難他們又怎能不知？說起來二當家今年也才不過十五，比他還小上兩💬🤡🗝歲。
“哦？🍖💦🏨師兄又來信了？😢❗”越明棠心口一暖，從谷滿手中接過信筒手指輕輕摩挲片刻，卻沒有立下打開，“人是鐵飯是鋼，看信不急，咱們先做飯。”
“做飯！吃飯！”舒禾雀躍一聲，從腳邊隨手撿起根木柴塞進火📱膛內(nèi)，燃燒的柴火遇空氣流動登時發(fā)出一陣“噼啪”聲，逗得舒禾“咯咯”🎬🏑👙大笑，“木頭也說‘肚餓肚餓’！”
“對呀，舒禾竟能聽懂木頭說的話可真是厲害，等下給你盛上滿滿一碗，讓咱們舒禾又暖又飽。”明棠笑笑，💚視線落在少女不再圓潤嬌嫩的面龐，眼中閃過一絲疼惜，不由伸手輕輕捏了捏舒禾小小的下巴尖兒，引得舒禾再次發(fā)笑，一雙眼睛彎成月牙兒，滿溢著純真爛漫，令人見之忘憂。
灶臺上鍋釜中的水早已做開沸騰，明棠先將粟米倒了一半進到鍋內(nèi)，手腕略一停頓，似有猶豫，然這猶豫不過一🌬🍼🏻瞬，下一刻整碗米便已全部入鍋，金黃的米粒隨著沸水一起上下翻滾，🕓🍋蒸騰的水汽模糊了她白皙消瘦的面容，讓人無法看清她此時的表情。
“二當家，這🎐🍰🛩米……”一直默默關(guān)注著她的谷豐終于忍不住出聲🕐🐌🔶，卻被對方一個溫柔而堅定的眼神制止接下來的話。
谷豐垂了垂眼，閉上嘴不再多說，轉(zhuǎn)身從碗櫥中🌸💟💎拿出幾個干凈空碗輕輕放在灶臺旁，心中五味雜陳。
糧室的鑰匙自饑荒開始鬧起便一直掌管在二當家手上，起初他和弟弟谷滿對莊里還有多少余糧并不清楚，二當🖼👕家也從未在他們面前表現(xiàn)過焦慮，這🆕🍢👟讓他們一直誤以為莊內(nèi)糧食寬裕足夠他們挺過寒冬。
然而前些天他起夜如廁時路👂🖌過灶房，竟撞見二當家把自己白天盛的粟米粥悄悄倒回鍋內(nèi)，🎁這才幡然醒悟原來山莊的困窘并📉✊🎵不比外面的人家好到哪去。
他這個月💵✈⛱剛過了十九生辰，活到這么大還從沒見過哪家的主子在饑荒年從自己口里縮食填補下人的！二當家雖然年少但素來堅韌穩(wěn)重，凡事心中有主意🌏👻🤤不假人手，因此哪怕大當家不在他也不覺有差，然而他卻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二當家她——她畢竟只是個剛剛及笄的半大姑娘家啊！
他雖出身鄉(xiāng)野沒見過什么世面，可也聽說過那些高門大🍚🔦🔝戶的小姐們個個金嬌玉貴，遠的不說，單是那四十里外的宣武郡郡守府的丫鬟們個個都穿金戴銀，出入皆乘牛車軟轎，十指不沾陽春水，更別提府里的正經(jīng)小姐了。
可他們二當家這些年過的是什么日子？好好一個姑娘家連件顏色鮮亮的衫裙都無，終年穿著一身又黑又暗的窄袖長衫，滿頭烏🦋發(fā)只拿發(fā)繩高高束成一個馬尾吊在腦后，早晨比雞起得早，晚上比貓睡得晚，雖名義上是月朧山莊的主子，干的卻全是下人活，甚至還被外人誤以為山匪……
想到這里谷豐不禁握緊了拳頭。
越明棠不知這半會兒工夫自己已在谷豐心中上演🔒🔇🔣了一部“落魄山莊小姐女扮男裝🗒隱忍求生記”的市⛴🦑📹井說書大戲，若被她知道谷豐對自己的看法竟是如此的……奇特，估計也只能哈哈一笑卻懶得解釋。
月朧山莊雖不富裕，但也絕對算不上窮，女子的衣服她不🐤💱是沒有，🌻🍶只是練武時穿著那些飄來蕩去的布料委實不便，頭發(fā)同理，方便第一，其他靠邊。
早起晚睡更是上輩子當學(xué)生和社畜時養(yǎng)成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初來這個時代時本以為能抱上師傅大腿農(nóng)奴翻身把歌唱，從此打工🚉是路人，怎奈何師傅三天兩頭不在山莊，吃喝拉撒全靠自力更生，外加這副身體自幼體弱多病，🆗多干些家務(wù)還能強身健體，出去打架也穩(wěn)賺不輸。
“一人一碗，喝完粥你們倆趁著身上暖和把院子里的雪清掃干凈，省得舒禾貪玩兒又窩在雪坑里把手腳凍🧔🌤🦃裂。”待米粥熬好，越明棠手腳利落地快速將粥盛出，一邊遞給三人一邊說道。
“二當家🥛🐻放心，我和大哥吃了二當家親手熬的粥，一碗勝似三碗，渾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氣，保證把院子打掃得一片雪花也不剩！”谷滿雙手接過粥，咧開嘴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麥色的肌膚緩和了幾分因消瘦顯出的虛弱感，正🖇🥙是一個朝氣十足的少年郎。
谷豐瞅了自家兄弟一🚽🛍眼，他💿📣💥性子悶不如弟弟活潑健朗，只點了點頭。
“哥，我吃完了先去掃院子，你也快著些！”谷滿少年🖕🔅心性嘴快心也快，當下“呼嚕呼嚕”將一碗熱粥祭了五臟廟，一掀下擺竄了出去。
“阿🌏🚧滿阿滿，我也要玩‘掃院子’，等等我！”舒禾見平日里最好的玩伴離開頓時也顧🔙🕰不得燙，三下五除二喝完粥跟著跑了出去。
片刻之后從院中傳來陣陣嬉鬧聲😾，越明棠嘴角彎起靜靜聆聽，🆗👚似乎有🕸🤽🍭些入神。
“二當家。”谷豐輕聲喚道。
“嗯？”越明棠回過神，目光落在🗽谷豐面前紋絲未動的粥碗上，面色疑惑，“怎么不吃？是不是放冷了？你倒回鍋里我給你熱😢熱。”
谷豐搖搖頭：“二當家不吃，我也不吃。”
“我當是何事，”越明棠笑了笑，“我先看看師兄送的信上寫的什么，等下便吃，你不必顧忌我，咱們月朧山莊沒那些✅❎💭迂腐規(guī)矩，你跟了我們這么多年又不是不知道。”
“🤦不，我要等二當家先吃我才吃。”谷豐堅持道。
“你……”越明棠無奈，雖好奇平日里性子和順的谷豐今日為何有點反常，🎢🍗但為了不露餡也只📷📱得端起碗象征性地抿了一口，“諾，我開動了，你也快把粥喝完，再涼就入不得口了。”
“我等二🏍當家把這碗粥喝完自己再喝。”谷👆🌚🌉豐😒💍雙眼盯著越明棠未放下碗的手，聲音不高不低，身體紋絲不動。
越明棠笑容斂🐹♒🤵了斂，話已至此，她再裝作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是🐟不可能了的。
“那晚，你看見了。”她用的陳述句。
“嗯。”谷豐低頭。
“我是女的，本就飯量小，少吃一頓餓不死，你不必如🍫🏅此擔心。”越明棠心中嘆了口氣，前些天夜里她將自己的粥偷偷倒回鍋中時并非未察覺到谷豐路過，只是看他沒有戳穿自己便也索性裝💶作不知道，依舊照常行事，沒想到今天倒被他反將一軍。
“二當家，你莫把我當孩子哄，我……我可是比🔊♍😍你🔹📬大四歲。”谷豐抬起頭🔌🛒，似乎突然想起兩人年齡上的差距，一改往日謙和順從的模樣緊張中強撐起一股底氣，“你……你常說‘人是鐵，飯是缸’，如今缸都空了，人這根鐵還有什么用？恐怕連塊豆腐都削不斷！”
“什么‘人是鐵，飯是缸’？我說的是‘人是🗽🤵🎊鐵，飯是鋼’……哎，算我失策，竟忘了這時候鋼還沒發(fā)明……”越明棠聽罷不禁苦⛑👳笑不得，但也知道谷豐全然一片關(guān)懷之意，想起糧室內(nèi)全部見底的幾口大缸，自己省下這頓也于事無補，索性低頭將米粥一飲而盡。
“瞧，我可是喝完了。”她扣過碗示意道。
谷豐眼睛亮了亮，蹙起的眉峰恢復(fù)如常，穩(wěn)🧒穩(wěn)端起粥碗仰頭喝下，將眼中的笑意藏在碗后。
“人是鐵，飯是缸，一頓不吃餓得慌。”
他心中一字一字慢慢念道。